Helga
上午的太阳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Helga盯着水面,那些波纹与征象就跟幽深的池底一样神秘莫测。香蒲和芒草在她头顶摇曳,一只鲜艳的蜻蜓追逐着蚊群。湿土温暖,芳草欣荣,土味和草香弥漫在空气中,令Helga躁动的心安定了不少。她一手将树叶日记本按在腿上,紧握在另一手上的铅笔,彷佛自己动了起来。
她来到池畔,是为了求得内心的澄净与安宁,暂时远离那些困扰着她的烦恼。她这个角度看不见自己的倒影,那熟悉又无趣的模样:一个渺小蛙民,绿色的皮肤、琥珀色的眼睛、老是紧张兮兮的笑容。没什么特别之处,向来如此。
除非「特别没用」也算是一种才能。
池塘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或是在池面升腾的热气中闪过。Helga眯起眼睛,探身向前,不知道自己是否即将看到另一个预视——
这时,一道长耳黑影落在她的身后,一手袭上她的肩。Helga惊叫一声跃到空中,高到一头撞上了香蒲穗,然后笨拙地摔落在地,一双长腿胡乱蹬着。
「冷静冷静,Helga好妹妹。」说话的是奈里丝,这个兔民的鼻子不断抽动,觉得好气又好笑。「没必要这么夸张吧。」
「对不起。」Helga边说边捡起掉落的日记本。「我只是被你吓着了。」
「要是你在做正经事,而不是在池边摸鱼钓预视,我哪吓得着你?」奈里丝反驳道。「你的村务都做完了吗?」
Helga五官一揪。「不算是。我本来是在蒸馏室里,替正在熬煮的金缕梅药汤顾火,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没有。顾好火。尤安说药都熬坏了,叫我在他火气消了以前,不准踏进房门,弄脏他的台阶。」当时他用了更「好听」的字眼,只是Helga不打算重述一次。
「你看你就是这样。」奈里丝把头上的阔叶遮阳帽往后顶,瞪着Helga,她那双红眼睛彷佛能喷火。「你的爷爷奶奶把你宠坏了,愿他们安息,但你总不能一辈子涂涂画画混日子啊。」
比起责备,奈里丝提起她去世的亲人,更是刺痛Helga的心,但这个兔民还没骂完。
「别再成天盯着你的占卜池了。」奈里丝用兔掌戳了她一下。「你要好好活在当下,不要想预见未来会怎么样。知道了未来,对谁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但有时候看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件,能帮助大家在当下做出更好的选择啊。」Helga说,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就算是这样吧,」奈里丝回道:「现在田里有庄稼要收割,我没有时间跟你讨论哲学。我希望你未来能多干点活,少搞那些雾里看花。」奈里丝说完,就甩甩蓬松的兔尾离去,留下刚才画画到一半的Helga。
Helga叹了口气。奈里丝不过是说出了池畔村许多人的心声。在这个小村子生活了这么多年,Helga仍然没找到自己的定位,属于自己的使命。她开始绝望,怀疑自己是否真有找到的一天。
周围的其他人都在进行日常工作。兔民双脚沾满烂泥,割下长长的西洋菜茎并捆绑起来,装进独轮手推车运到公共商店。水獭民在近岸浅水区撒网,捞捕小鱼,然后倒入木桶。一个蛙民父亲背着满水的容器走在路上,从蝴蝶花丛旁边经过,容器里头是他的宝贝蝌蚪孩子。每个人的生活是如此忙碌又自在——和朋友开玩笑,互相泼水消暑,或是勤于自己的劳动。
Helga很难专注在村务上,总是无法把事情完成。蒸馏室事故不过是她一长串黑历史中的其中一条。烤焦的胡萝卜蛋糕、只种一半的豌豆苗、一直没被缝起来的拼布被⋯⋯要是她对这些差事感兴趣,肯定会埋首好几个钟头,忘记周遭的世界;可惜,没几样事情能让她这么投入其中。
就连学个魔法也是以失败告终。早知道当初在Fountainport多待个几年,把格拉博国王的魔法训练课上完再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再想也没用。光是现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足够她羞愧一辈子了。
至少,她还可以画画。刚才在跟奈里丝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把日记本合着,不想让那个兔民看到她画下的东西。有时她画的净是一些漩涡、波浪,称不上什么图案。有时她画下的是眼前观察到的东西,像是穿着鲜艳的鸟民在天上飞来飞去,或是光着脚丫的家鼠民将刚摘下的新鲜蓝莓踩成果汁。有时,一个预视袭来,她的手就不受控制,在本子里画下谜样的图——但别人都说,那是想象力太丰富所留下的产物。
Helga打开本子,随手翻到她刚刚画的那一页。那张图让她看得汗毛直竖,嘴巴干而黏腻,十分难受。
格拉博国王位于Fountainport的图书馆中,有一本巨著,书里全是灾兽的精美彩色插画——灾兽是大自然灾变的可怕使者,无论是四季变化还是混乱灾害,都是它们惹的祸。虽然Helga从未见过灾兽,但每当突然的旱灾导致黑莓收成枯萎,或春雨变成冰雹时,便能看出是它们的杰作。
她画出来的生物,看起来与烈阳鹰非常神似,尽管与国王书中的插画相比,她的笔触简直粗糙。这东西的头顶长着类似鱼鳍的鸡冠,向后翘得老高。它张着弯弯的鸟喙,彷佛正在鸣叫,两旁还长着两撮奇怪的胡须,又粗又长的舌头在末端分叉,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玩意。它的翅膀不止一对,而是有两对,翅膀的尖端并没有飞羽,取而代之的是蝠民那样的指节和皮膜。它的爪子看起来倒是很正常,但光是想象自己被那样的魔爪攫住,就足以让她在大白天做噩梦。她用铅笔勾勒出来的线条,展现出强劲与凶猛,而这生物背后乌黑的背景,更暗示着一场电闪雷鸣的风暴,不是阳光普照的晴空。
尽管天气暖和,Helga还是不禁打了个冷颤。这肯定是一个预视。她自己绝对不会画出这么恐怖的东西。她必须拿去给村里的蛙民卜算师艾弗看看。可是⋯⋯大概是因为她从未完成魔法训练,艾弗总不把她的预视当一回事,认为那只是她的梦境或幻想。甚至是她在爷爷奶奶去世后,用来寻求关注的方法。
这次会不一样的。必须不一样。如果她真的预见了灾兽,那她的整个村子很有可能会遭殃。
Helga把日记本塞进包包里,赶往艾弗的家。他的邻居安妮珂正在打扫门廊,她跟Helga说,艾弗外出取衣服去了,他请一名住在远方田野的家鼠民替他缝补衣服。于是Helga继续沿着村里(姑且可以称作是村子)唯一的主要道路前行,这是通往南边的干草原,以及北边的晨露林、薄荷谷等地的必经之路。一路上,她看到家鼠民把睡莲花瓣铺在久经风霜的木屋屋顶上;她看到兔民挖出肥美的红萝卜,那叶子青翠欲滴;她看到一群长者坐在蜂香薄荷的绿荫下啜饮艾草茶,这里到了夏天就会开满了花。她本想停下来向他们要一杯茶来喝,但还是决定赶紧办完正事,以免自己又半途而废。
好在,Helga不需要再自添烦恼,因为这时艾弗正慢悠悠地朝她走来,他宽大的荷叶帽遮住了双眼。她要把那张画拿给艾弗看,听听他怎么说,然后回家去⋯⋯回家干嘛呢?她会找到事做的。爷爷奶奶留下的房子现在归她了,显然需要打扫整理一番。很快就要吃午餐了,然后是晚餐,就这样一餐接着一餐、一天接着一天,迎向无尽的未来。
奈里丝说得对:思考这些事情对谁都没有帮助,对她自己来说更是如此。
突然一阵叮当声响起,传遍田野。Helga赶紧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原来是瞭望塔上的一个家鼠民,疯了似的敲着村子的警钟。但,那是为什么呢?她转身,顺着家鼠民的目光往天空一看。
只见高空处,一个巨大的黑影盘旋飞行,寂静得令人心里发毛。那生物体型庞大,双翼展开就跟枝繁叶茂的橡树一样宽。它的胸腹与翅膀呈深蓝色和紫色,越往外颜色越深,渐渐过渡成黑色条纹的飞羽与尾羽。这身形既美丽又吓人。它浑身散发着绿松石色的魔法光芒,照亮它凹陷脸庞中的双眼和鸟喙,勾勒出它致命的利爪。在它所经之处,丝绒般的夜色随之而来,就像用剪刀割开布料一样划破明亮的蓝天,露出底下星光点点的黑暗。
它是Maha。传说中的夜枭。
说时迟那时快,夜枭突然振翅俯冲,掠过田野顶端,接着又再次腾空,一路拖曳着暮色。Helga四周的动物民都吓坏了,叽叽叫与嘓嘓叫此起彼落。有些摊到地上,抱成一团;有些僵在原地,生怕引起灾兽的注意。还有一些往附近的屋子里跑,往洞窟里钻,或是往可能藏身的高大植物下躲起来。
Helga一个扭头,沿着来时的泥土路逃回池塘,穿梭在日夜交替与光暗交织之间。夜枭从她左侧飞掠而过,摧毁了家鼠民尚未铺完屋顶的木屋,木头碎片和白色花瓣四处飞扬。她连忙拐弯,结果与某村民撞了个满怀,那人回过神后,继续向前冲。大家纷纷意识到那枚空中炸弹的危险,原先四处乱窜的惊慌村民开始疯狂逃命。
又一次俯冲,又一栋房屋轰然倒塌。灾兽行动起来,一丝声息也没有,只有随后的破坏与翅膀刮来的寒风昭告着它的到来。Helga的心脏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但她强迫自己不要跟着仓皇逃逸,就怕被一爪子抓入空中。
厨火喷溅的火星碰上飞扬的碎屑,很快地,火焰和烟雾让整个场面更加混乱不堪。夜枭的攻击一会儿把Helga与其他动物民赶向东,一会儿又赶向西,直到她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确定自己跑到哪里去。最后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田野,迷失在迷宫般的甘蓝菜园中,尽管胸口和双腿都疼得厉害,她仍以全速飞快奔跑着。这个世界如今变成了眼花缭乱的马赛克,破碎的白日逐渐没入深沉的黑暗,彷佛时间的概念已被打破,无法重组。
Helga跑太快,一不小心栽下泥泞的堤坡,地面顿时从脚下消失。她一路滚落到池塘溪里,这条溪流的尽头便是远处的那个大池塘。她侧躺在松软的淤泥中,足足愣了十几秒,她心跳紊乱、呼吸急促,脑袋又晕又茫。
她慢慢翻身躺平。天空如今已完全陷入黑暗,没有月亮,只有满天陌生的星斗。就连空气也不像上午那样有着暖呼呼的气息,被静夜植物的清冽芬芳所取代。她仰望星空,彷佛自己是能够解读星象的蝠民,能预知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Helga强迫自己坐起来,然后慢慢蹲起身。远方的混乱和破坏的声音虽然模糊不清,但并没有停歇。她大可以沿着溪床走向池塘,和其他村民一起躲在池底,祈求能安全躲到夜枭闹完了为止。
或者她也可以朝反方向走去,前往邻近的村子,警告他们有灾兽袭击,搞不好还能带回来一些援手。他们可能得把池畔村从废墟残骸中挖出来,然后重建,而底下的村民⋯⋯不,她不愿去设想最坏的可能,不愿去思考悲剧发生后该怎么善后。先顾及眼前的问题、顾及下一步行动就好,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Helga的喉咙发紧。她总算是好好活在当下了,要是奈里丝听到的话会怎么说?可能什么也不会说,只会抽动鼻子,摇摇头。
就这么办吧,Helga对自己说。不要像以前一样杵在原地,等待人生的齿轮自行转动。动起来。
心灰意冷、浑身淤青的Helga,抓起装着日记本的小书包,沿着溪床一瘸一拐地走向远方,走向乘载希望的阳光。
玛贝尔
那些调皮捣蛋的小老鼠又在搞事了。
玛贝尔站在圆形的家门外,一边搅拌碗里的面糊,一边看着她宝贝可爱又特立独行的孩子们,一个叠一个站在彼此肩膀上,摇摇晃晃。老大萝莎琳体型最大,担当最下面的底座,福吉站在她肩上,而皮普站在他肩上。不是双脚滑落,就是尾巴缠到脸上和脖子上,他们每次摔到彼此身上,都伴随着恼怒而尖锐的吱吱叫。
这三个孩子在客厅窗户前叠罗汉,想要挂上他们花了几个小时精心绘制的横布条。上面写着「祝玛贝尔生日快乐」——嗯,严格来说是「祝妈妈玛贝尔生日快乐」,不过「妈妈」被划掉了。他们的爸爸克莱姆好意提醒,玛贝尔不是所有人的妈妈,就像他不是所有人的爸爸一样,所以镇上其他人除了叫她的名字外,没有特权叫她妈妈。他一边温和纠正,一边给他们都亲了一下,包括他被逗乐的老婆,她自己所拥有的特权,就是能生下这三个孩子,这样的幸福感就足够了。
确实,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日都过得很美好。天气晴朗但不过于炎热,微风吹乱她的棕色皮毛,和美丘镇寻常的晚春上午一样舒适宜人。雏菊和洋蓍草在头顶绽放出一簇簇纯白与鹅黄的花朵,勤奋的蜜蜂在花丛间嗡嗡采蜜,还有——啊,完了。奥立佛镇长正径直朝着她走来。他长长的耳朵动个不停,恨不得把沿途的每一段对话都听进去。只要玛贝尔的邻居在草编屋外逗留,他就会凑上去聊个两句,不管人家是在打扫房子准备派对,还是在享受悠闲的下午茶时光。
玛贝尔四处张望,寻找克莱姆胖嘟嘟的灰色身影,但是,唉,她亲爱的老公肯定还在外面做买卖,为了做出他有口皆碑的手工饼干,可少不了接骨木果酱这个配方。她叹了口气,然后戴上盔甲般的微笑,准备正面迎接一场看似在闲话家常、实则在打探隐私的攻防战。
「玛贝尔!」奥立佛挥手唤道。以本地的兔民来说,他个子偏矮,肉桂色的棕毛外,穿着一件绿黄相间的菱格纹背心。「亲爱的,祝你生日快乐。你今天可真漂亮,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但她看起来就是个累坏了的母亲,围裙上沾满了面粉和果酱。「谢谢您,奥立佛。」玛贝尔回答。「您太客气了。」在她心里,他们已经开始交锋起来了。
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搅拌碗。「那么,你和你手艺精湛的烘焙师丈夫为今晚的派对准备了哪些美味佳肴呢?」
玛贝尔心想,要是她能瞎扯久一点,说不定他就没机会拿他真正想问的事情来突袭她了。她有预感她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我打算做一个草莓蛋糕,」玛贝尔欢快回答,一只眼睛仍盯着她的孩子,他们把横布条弄掉在地上,正想保持叠罗汉的姿势把它捡起来。「当季第一批草莓已经成熟了,你也知道一颗草莓就能喂饱半个镇子。克莱姆要做接骨木果酱饼干,搭配草莓塔、草莓松饼和草莓酥饼,我们的胡萝卜蛋糕也已经撒上糖霜了。布琳会带橡果司康,奈尔答应我们会带蒲公英和芜菁色拉,然后范恩会调制他的洋甘菊气泡饮,还有——」
「看样子是个丰盛的宴席!」奥立佛惊叹道:「也是让大伙儿欢聚一堂、庆祝庆祝的好机会。」
好一个巧妙的格挡。这时,福吉的脚丫子踩进萝莎琳的耳朵里,萝莎琳揪着脸忍下来。皮普呢,哎呀,他居然把尾巴戳进福吉的眼睛,换来一声尖锐的责骂。玛贝尔停下搅拌,这样也好,因为如果她再搅拌下去,蛋糕肯定会变得又硬又难嚼。
「你知道吗,玛贝尔,」奥立佛向她凑过去,以为压低了声音说话,其实云端上的鸟民都听得见。「吟游诗人西尔弗说,他这回打算讲讲冬青叶骑士团的故事,因为镇上的人特别爱听。当然,也是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特别考虑到你的家世背景。今天这场合搞不好很适合把你收在阁楼里的那件老遗物拿出来,作为历史展示,怎么样?」
玛贝尔绝不会那样做。她也准备好防御与还击了。「我怎么好意思干扰西尔弗的表演呢?我可不想打断他精彩的说书,拿自己的传家宝到处吹嘘,这样那家伙太可怜了。」
「你可以,咳咳,等他讲完故事再拿出来嘛?」奥立佛试探道,他的耳朵向后微斜,整个张得更开。
「但这样的话,他的辛苦就白费了不是吗?大家不去夸他讲得好,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这也太不礼貌了,就算是我生日也不能这样。」玛贝尔摇摇头,一副很遗憾的样子。「不,还是把遗物搁在阁楼上,让西尔弗得到他应有的掌声。当然,还有草莓蛋糕。」她这计回马枪有办法让奥立佛打退堂鼓吗?
「你说得有道理。」奥立佛说,他脚跺了一下,表示还没有认输。「但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西尔弗他自己也对这件遗物很有兴趣呢?嗯?」
他不但没有打退堂鼓,反而再次发动攻击。玛贝尔的母亲艾瑞丝守护了神器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把它当成新帽子或新腰带一样,拿出来展示给邻居看。要是她还在镇上,奥立佛哪敢提出这个要求,艾瑞丝肯定会把他念到耳朵起水泡,夹着尾巴逃跑。或者,她父亲埃里斯会用他的伶牙俐齿把他打发走,奥立佛都意识不到自己被拒绝了,直到回了自己的洞窟里才明白过来。
唉,可惜玛贝尔的父母到北国度假,难得享个清福,所以玛贝尔只能靠自己了。她好想念他们,不只是因为她得对付奥立佛,也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她这辈子第二次没有和父母一起过生日。她曾跟他们说,反正生日年年都有。尽管这话说得没错,她还是想跟爸妈过。
就在奥立佛准备发动另一波轰炸时,那座小老鼠叠成的小塔开始摇摇欲坠。玛贝尔把搅拌碗塞给奥立佛,越过他跳了过去。她一手将皮普甩到肩上,另一手把福吉按在胸前。萝莎琳一屁股摔在地上,尾巴弯起来顶住后背。横布条落地叠成一堆,只剩几个露出来的大字,自豪地向众人宣告着「贝尔生快」。
「你又把它弄掉了!」福吉大喊,在玛贝尔的手臂里扭来扭去,抬头瞪着弟弟。
「是你害我弄掉的!」皮普反驳,紧紧扒着玛贝尔的左耳和半边脸。
「才没有!」
「你就有!」
萝莎琳只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
「这里怎么这么吵啊?」克莱姆问道。他双手抱着满满的食材回来,两眼闪烁着笑意。他原想亲亲玛贝尔的脸颊,但那里目前被气噗噗的孩子占据了。
「妈妈救了我!」皮普用他可爱的高音大声说:「福吉害我把横布条弄掉——」
「才没有!」
「——然后他差点害我摔下去——」
「我才没有害你!」
「——但是妈妈接住我们两个,把我们救起来,她是英雄!」
玛贝尔和克莱姆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两人都在憋笑。
「妈妈一直都是我的英雄。」克莱姆的语气充满爱意。「好的,你们这几个受训小英雄,谁要帮我烤饼干?」
他们一听到饼干就两眼发亮,但他们犹豫了一下。「我们必须把横布条挂好。」福吉埋怨。
「那我和萝莎琳来挂布条,你们去把手洗一洗好不好?」克莱姆提议。「不过得先把这些食材搬进去才行。噢,你好啊,奥立佛,没看到你在那里。抱歉没空跟你聊。在庆祝活动开始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玛贝尔?」
萝莎琳从克莱姆的腋下拿走接骨木果酱,福吉和皮普则在吵谁要拿糖、谁要拿报春花瓣。克莱姆自己拎着一袋橡子粉,那对孩子们来说太重了。奥立佛旁观一切,看得一脸懵,直到玛贝尔从他手中把搅拌碗拿回去。
「别让我们耽误您的时间。」玛贝尔说:「相信您还需要到处巡视,确保美丘镇和你一样神采飞扬。」
「是,当然。」奥立佛说,他的耳朵恢复成平常朝外的样子。就算他注意到玛贝尔有意回避他对传家宝的探问,他也没多说什么。这场交锋暂时告终。
玛贝尔正准备关上家门,就听到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费力的喘气声,让她犹豫了一下。当地的鼬鼠民詹妮佛朝奥立佛跑过来,并往她来的方向指过去。
「奥立佛,您一定要看看这个。」詹妮佛说:「洛温娜在瞭望台,她说⋯⋯」她吸了一口气。「池塘溪那里来了个陌生人,她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玛贝尔把面糊碗放在前厅的桌子上,然后从墙上抓起她入鞘的细剑。
「克莱姆!」她喊道。「溪边出事了。我去去就回。」
「小心安全!」克莱姆回道。「小家伙就交给我看着。」
奥立佛和詹妮佛早一步出发,但玛贝尔很快就追了上去。她跑过白色花瓣屋顶和草编外墙,中间夹杂着兔民家庭喜爱的彩绘黏土大洞窟,包括有着大风车的磨坊主之家。鹅卵石街道两旁排满了彩色玻璃缸,用来收集下一场春雨的雨水。整齐的花园里开满了毛地黄、琉璃苣、香雪球——当然也少不了铃兰。在花园最高处,蝠民的木屋矗立在长长的杆子上,窗户就跟里面睡到黄昏才会醒来的住户一样漆黑。
好奇的路人停下手边的工作,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拎着一袋袋的杂货,有的把头探出窗外,有的站在舒适的家门前,询问奥立佛发生了什么事。玛贝尔没空理会他们,一心只想迈开她的小腿,尽快抵达溪边。
人群不断围到溪边的两栋房子中间,有一只年轻蛙民倒在那里。那可怜的东西浑身是泥,明显是累倒了,浅绿色的皮肤泛着惨灰,双眼紧闭。
「让开点。」玛贝尔一声令下,围观的镇民都乖乖往后退了几步。
「对,让开点。」奥立佛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身边,重复同一句话。
玛贝尔轻轻将手放在那个蛙民的头上,她的下眼睑微微张开,只露出深色瞳孔下月牙般的琥珀色细缝。
「救⋯⋯救命⋯⋯」她声音沙哑。
「要救什么,朋友?」玛贝尔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攻击⋯⋯灾兽⋯⋯」蛙民的眼皮再次合上,然后就全身一软。失去意识。
「她刚刚说的是灾兽吗?」玛贝尔身后有人尖声叫道。
一阵窃窃低语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有如强风吹过芜菁田。不用多久,这个谣言就会传遍整个美丘镇,而且毫无疑问会被加油添醋。
「你,还有你,」玛贝尔指着两个人说:「去把戴伦找来,再搬个担架过来把她抬走。」此时治疗师肯定在睡午觉,不会喜欢被吵醒,但是没办法,事态紧急。
「要抬去哪?」奥立佛问。
「先暂时抬到我家吧。」玛贝尔回答。「我会保证她的安全。」然后等这可怜的小东西醒来,就立刻把事情经过问清楚。
这个蛙民是从哪来的?她究竟是从怎样可怕的命运中险象环生?玛贝尔顺着蜿蜒的小溪凝望远方,在脑中描绘那个方向有哪些村庄。然后她抬起头望向地平线,望向缀有薄云的午后天空,看看有没有迹象显示灾兽接下来会将它狂野的破坏力用在美丘镇上。
最后,戴伦赶到了,奥立佛紧张绞着双手,玛贝尔帮忙把蛙民抬上担架。她手中紧握细剑,带领众人往自己的家走去,一边思考该怎么对克莱姆和孩子们解释。
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玛贝尔心头一沉,我的生日派对都只能等了。
拉尔
自从拉尔从光雷驿回到拉尼卡后,无论是在公会开会时、泡澡时,或是任何他分神的时候,一个念头就像晴空中的暴风雨般,突然窜进他的脑海里:
贝连那家伙还活着,我要杀了他。
当然还得看那个可恨的法师杀不杀得死。将近两年来,拉尔一直相信贝连已经死了——在非瑞克西亚大侵攻中丧命——结果却发现他居然乔装成梦魇安梭苛,就为了偷走某只奇怪生物?好样的。
「我要杀了他。」拉尔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卧室的天花板嘟囔道。
「杀了谁?」托米克问,声音里带着睡意。
「贝连。」
托米克从枕上抬起头,眨眨疲倦的眼睛,看向拉尔。他没戴眼镜、一头乱发的样子,真的可爱极了。「我以为你是想找到他呢?」
「我是啊。这样就能把他给杀了。」
托米克又倒回床上。「你不会杀了他的。他是你的朋友。」
他是吗?什么样的朋友会大打出手,然后莫名其妙地逃跑?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托米克说道,彷佛读懂了拉尔的心思。「如果你杀了他,就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别跟我讲道理。」拉尔吻上他老公的嘴,想让他安静下来。
但没有奏效。「你有什么计划?」
拉尔用手指描绘着托米克的眉毛。「我试过对他使用时空穿越。结果却来到依夏兰的某个海滩。但我知道有个人或许有办法追踪到他的下落。」
托米克两眼扫过漆黑的房间,一边思考:「她愿意帮你这个忙吗?」
拉尔就爱他老公脑筋动得快,很多事情不用解释他都懂。「有什么好不愿意的。她以前就帮过啊。」
「你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
「如果你明天就要离开⋯⋯」托米克的声音渐渐弱下,双手开始在别处点燃欲火。
没错,他老公的脑筋果然动得很快。不过,那也是因为拉尔很懂得挑人。
「我帮不了你。」
一座精心打理的花园里,说话的人站在拱桥上,银白色的秀发轻拂着她的金色盔甲,宽边帽子遮住了她的脸庞。微风摇晃着附近一棵树的树枝,花瓣雨纷纷落下,在阳光亲吻的空气中飘落一地。
「是帮不了,还是不愿意帮?」拉尔问。
「我无法穿越时空了。我的火花消失了。」
拉尔面露挫折,咬紧牙关。「你一点也感觉不到黑暗虚空吗?」
「对。」她的手快如鞭,抓住一片飞舞的花瓣。「我终于得以平静了。」
「该死。一定还有什么方法。」
「鹏洛客穿越时空时都会留下乙太痕迹。你们大部分的人都是凭直觉来追踪其他鹏洛客。」
「那你呢?」
她松开手,花瓣慵懒地旋转,落到一片耙平的沙地上。「我以前能『感知』到那些痕迹,并一路追踪到火花源头。」
「怎么感知的?」
她叹了口气。「我该怎么向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形容味道呢?你就回到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地方,敞开你的灵魂吧。」
「好喔。谢谢。」拉尔知道自己不该损她,但他现在满肚子火,控制不住自己。随着一阵火花迸发,他穿越时空离开,留下飘萍独自待在她的宫殿花园里。
拉尔回到光雷驿,他最后一次见到贝连的地方。这里和他离开那时一样空空荡荡。甚至可说是更空了;宝库已经消失,只剩下恶狱镇的残骸。哪有什么线索可言。飘萍是怎么说的?敞开他的灵魂?真可笑。但他别无选择。
「好吧,敞开灵魂。」拉尔嘀咕道。「就来吧。」
他闭上眼睛,凝神静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嗅了嗅空气。是尘土和金属的味道。他下意识想使用天气魔法,幻想召出闪电把这片残骸炸得面目全非。搞不好召出一场暴风雨能让他心情好一点。
等等。他的魔力碰到了什么。一丝绿色的东西。感觉不太清楚,就像纸张上被擦掉一半的字迹似的。贝连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把他的乙太痕迹的记忆抹去了?那个狡猾的小恶⋯⋯
拉尔集中精神,专注在那条痕迹上。绿色的感知渐渐如花朵般绽放开来。他闭上眼睛,顺着那股感知踏进黑暗虚空——
然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田野里,周围全是蒲公英。这些蒲公英比他见过的都还要高。青草也是,远方的树也是。这是什么时空?贝连在哪里?
他心中升起一股厌恶,用手抹了抹脸,然后僵住了。他的脸怎么了?那是胡须吗?他身上这是毛吗?那是⋯⋯尾巴吗?
「我要杀了他!」拉尔目露电光,仰天长啸,一只可爱的兽爪对着天空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