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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河旧事】寡恩之子

Rei Nakazawa
2022-02-18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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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星辰太子@MTGCN翻译组

导读作者:星辰太子


导读

关于神河世界的创世诸神

本篇故事借落叶大师道三之口讲述了诸神创生的故事。通过故事,我们能够了解到神河世界上各类生灵最初是由不同神明所创造的。神明根据各自偏塑造出的种族天性各异,有的优雅,有的卑贱,有的强大,有的弱小。

关于神河世界的神明

神河世界是一个以古代日本为原型创作的奇幻世界。这个时空分为两个位面,即实体生灵居住的实界和神明所存在的灵界。以日本神道教为创作理念衍生的神明(Kami)与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诸神不同,神河世界的神明数量众多,鱼龙混杂,彼此之间还存在复杂的从属关系。例如,森林由千百棵树组成,那么单独某一棵树的树灵则自然要从属于森林之神。此外,同一实体处于不同状态也会映射出与之相对的神明。再例如,新月神和满月神都是由月神分裂而生的独立子神格,但同属于月神。不仅是物件,在神河世界中就连思绪和情感也能成精,正所谓“万物有灵”。

关于道三大师

落叶大师道三是树海,乃至整个神河世界都最具声望的高僧,他以长寿和睿智而闻名。道三对神明的崇敬至极,在逆神之战爆发后,面对灵界的责难,他的精神备受摧残,他不断地向神明做出虔敬的祈祷,但所得到的只有充满恨意的回复。即便在神明降临树海,向僧人们发起袭击,道三也拒绝与神明相抗。最终,其座下弟子死伤众多,生还者自顾逃命,道三僧团就此不复存在。

以下即从过去的神河系列卡牌中摘录的有关落叶大师道三的话语和描述:

1. 千手槛(Cage of Hands)

“自业自得,贪多必失。”——落叶大师道三

2. 苦痛(Distress)

“今天我请教道三大师:食人魔是怎样对付他们拿来献祭的人类。他狠狠瞪我一眼,要我脑袋里别想这种事。”——《轻武道家的冥思日记》

3. 落叶大师道三(Dosan, the Falling Leaf)

“道三大师每晚向神明祈祷时,所回应的敌意都不断地磨耗他的健康。但即使神明一步步地将他推近坟场,大师的祈祷也从未间断。”——《轻武道家的冥思日记》

4. 秘藏回忆(Enshrined Memories)

“迈出第一步之前,竞赛已从心底开始。”——落叶大师道三

5. 欢畅歇息(Joyous Respite)

“长寿神曾赐福给我。目前为止,他们应该还没有收回这项祝福。不论人或神的血都已经流得够多了,总会有方法结束这一切。”——落叶大师道三

6. 木灵展势(Kodama’s Reach)

“土地只能长出神明允许的东西。”——落叶大师道三

7. 灵界丝带(Ribbons of the Reikai)

“智慧好似河流,吾人只能合拢手掌,掬水啜饮。但神明却如游鱼,在其间随意穿梭来去。”——落叶大师道三

8. 潜意识流动(Stream of Unconsciousness)

“万物终将归其本源。就好比奔流到海的神瀑之水还会化作雨水重新汇入江河之中。”——落叶大师道三


一则关于生与死之神否命的故事

一条湿漉漉的糙舌舔舐着道三的脸颊,打断了高僧午后的冥想。道三回过神,睁开了双眼,看到面前是一只睁着大眼睛的灰狼幼崽,呼吸中还散发着米饭和鱼肉的腥臭气息。不等道三挪动身子,狼崽的脸又换成了一张眼睛同样睁得大大的人脸,他两颊红润,顶着一头粗粗修剪的脏污黑发。

“道三大师!”阿凉大喊:“看看我逮到了什么!”

“看到了……”这位高僧此刻只能说出这么几个字。这亲人的小家伙的皮毛蹭着道三那布满了被时间雕刻出道道皱纹的额头。高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抹拭了一下似雪的白眉,将滴在上面的口水擦去。

“它在森林里落单了!我找了个遍,但就是找不到它妈妈!我给它起名叫健次郎!它把我的午饭全吃了,不过我不介意!”。说罢,这位穿着一件朴素长袍的六岁男孩抱起满脸迷茫的狼崽子在这林间的空地里翩翩起舞。阿凉是最近为了躲避神明而逃难到这里的。但与许多其他逃难者不同,阿凉的父母不仅双双健在,而且是少数显现出求道之诚心的人,故而获准留在寺院之中。

“阿凉”,道三开始用那种无论是对他最信赖的门徒还是最卑劣的鼠人囚犯都淡定如常的语气说道,“你的父母呢?”

小男孩停下舞步,被转得晕乎乎的狼崽倒是因此解脱。男孩脸色阴了下来,说:“今天轮到他们下田劳作。他们跟我说如果我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您。”

“此话不假”。道三看着阿凉揉着狼崽额头上的绒毛,小狼则呼噜噜地用嘴拱着阿凉的脸。道三又问:“你有什么事吗,年轻人?”

“没”,男孩皱着眉眼说道,脸上露出一副混杂着迷惑和畏惧的神情。“我不知道”,阿凉一屁股坐在道三的面前,用盘起的双腿圈住想要逃跑的小狼。道三轻轻的把手伸到狼崽子耳间挠了挠,而小狼则欣然报以满足的哼唧声。

道三今天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事要与手下的武道家去谋划,有很多东西要去考虑,去学习。然而,他却没有起身,“如果有什么心事,请尽管告诉我。”

阿凉一把将小狼搂入怀中,噘着嘴说:“我妈妈说我不能养健次郎。她说它应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儿去。这太不讲理了!”一颗眼泪自男孩的眼中迸出,却又很快被他擦掉。“我的朋友都留在城里。他们的爸爸都守在镇上,与神明作战保卫家园!我爸爸也该在那里!而我也本该去帮忙的!可我现在却呆在这里,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妈妈还想把我唯一的朋友送走。”他抱着健次郎,脸蛋贴紧小狼的皮毛,然后又说:“这太不讲理了!”

道三注视着男孩,待他压下眼泪,才开口道,“你想听个故事吗?”

阿凉眨眨眼,虽然他是初来森林、初到寺院,但也知道高僧此刻已经郑重起来了“故事?”

“对。或许这会让你更能理解你父母的想法。你想听吗?”道三一向是这样问问题,而从男孩挺直的腰杆和圆睁的大眼,他认为男孩的回答是想听。甚至连健次郎也不再折腾,以一只狼所能做出的神往之姿,直勾勾地盯着高僧。

于天地之初,道三开始讲起故事,当涧川尚未决定要飞流直下,星辰还未想出闪耀的理由,却已经有了神明。诸神诞生自虚无之中,游曳于天地之间,他们不言不语,沉睡长眠,历经一段比时间本身还久远的岁月后,开始苏醒。因虚无而感到不悦和孤寂的诸神不约而同地都在做着同一件事,创生。你看,当世界尚是虚无时,即便是神明的灵也是一片空白,洁白无瑕且一尘不染,只待他们自己谱写出自己的性情与梦想。诸界与诸念,雄伟的奇观和可怖的梦魇,都被构想出来,又同样快地被摧毁。直到远超人类所能想象的更久时间过去之后,创世众神心满意足,着手缔造我们谓之神河的世界。

但并非所有神明都清楚自己的方向。有这样一位年少神明名为否命,他在诸神眼里如婴孩一般,对如何塑造自己毫无头绪。他依旧无形无体,仍是一道飘渺的意念,想将自己形塑却又不知该塑成哪般模样。看罢长兄长姊于天地间畅游飞舞,因自己的毫无头绪而满心羡慕和嫉妒。他们凭着纯然的意志之力将自己塑造成我们现今所知的诸位强大而古老的神明,可对于否命来说,尽管其力量毫不逊色,却仍是一介稚子,尚无主见与动机,故而无以将自己凝作具象之态。否命需要自我形塑,却对自己所知甚少,对身边的万事万物更是一无所知。于是他当即决定要向长兄长姊们求助,坚信他们必能教会他存在之道,乐于帮他找到自己的宿命。

否命首先来找的一位兄长是混乱之神。“小弟,你想干嘛?”混乱之神厉声吼道:“你打断了我手上的重要工作!你打扰我最好是有个合理的理由!”

“请原谅,兄长”,否命面对愤怒的混乱之神躬身说道:“但我恳求能得到您的帮助。我想拥有形体和意义。”

“喔,是吗?然后你就来找我了?”混乱之神沉思良久,说道:“我想我可以试试。来吧,兄弟,来看看我所做的。说不准你会喜欢的。”

“那你所做的是什么呢?”

混乱之神大笑,说:“真是个无知的小家伙!你难道就没发现诸事万物皆受秩序的禁锢吗?从始至终,一成不变,你不厌吗?我所带来的即是混乱、刺激、改变!来吧,看我如何打碎秩序的枷锁!”

否命便开始追随他的兄长。即便是在上古,混乱乃是现今众所周知的灭世之力。为求自保,日月星辰无时无刻不在彼此争斗。否命目睹兄长乐此不疲地挑起无数征战,并一度与之为伍、助纣为虐。数千年来,否命一直为混乱之神效劳。然而时光流转,终有一日,他对肆意妄为的破坏生出了反感。于是他说:“请原谅我,兄长,我得走了。”

“走?”混乱之神火冒三丈的责问他说:“我让你体会到了混乱的妙处!也使你见识到了我无穷怒火的威势!当你把一腔恼恨尽数发泄在毫无意义的诸般世界之后,就没有感到过快意吗?”

“我承认,我确实有过。但您的处世之道并非我之所求。”

“这么说的话,你就是个傻子。很好。以后别再来打扰我做事了。或许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做这件事的意义了。”混乱之神说罢便背过身去,继续沿着他的毁灭之路前行,很快便将追随他多时的小弟忘得干净。否命则继续探求自己的目的。

接下来,否命去找的是他的姐姐,一位闪耀着炫目辉光的女神。“你能来着实好得很,小弟”,女神轻声道。“我一向乐于帮助我的兄弟姐妹。那么,你的期许又是什么呢?”

“请宽恕我,姐姐”,面对慈善的女神否命躬身说道:“我恳求能得到您的帮助。我想拥有形体和意义。”

“你能来找我,对此我甚是欣慰,弟弟。兴许我帮得上这个忙。若你坐到我的身旁,便可知晓我于这宇宙有何意义了。”

“您的意义为何呢?”

“啊,看来你尚未完全领悟众生之道。若不是我竭力普照万物,它们就会迷失在阴影之中。这阴影之广甚至超乎我们神明的想象。我长坐于此,投放光芒,只盼穷我绵薄之力逐退那无尽黑暗,即便只为片刻光明。请坐,来看看在虚空消散之后的景况。”

否命便坐到了姐姐的身旁。头几日,虚空肆虐如初,伸展至四面八方。在足以吞噬万物的阴影之下,羸弱的星光并不足以在黑暗中凿开哪怕一个缺口。否命协助了姐姐数千年,为成就那无上的荣耀而奉献出自己的些微光芒。但随着光阴流逝,这般漫无休止的无用之功不免使他感到烦闷。于是他说:“请原谅我,姐姐,我得走了。”

“是吗?”,女神的脸上浮现出疑惑,说道,“可我已经让你见证了光明是何等重要,也让你知晓了阴影之下的伟大事物。为我这不世之功奉献一己之力,莫非这也不能让你感到满足吗?”

“我承认,我的确满足过。但您的处世之道并非我之所求。”

“我懂了。如此也罢。我便祝你心想事成。只望你长大之后能晓得此番轻重。”说罢便背过身去,继续散射着她的明光,很快便将追随她多时的小弟忘得干净。否命则继续探求自己的目的。

否命最后找到的是掌管知识和学问之神。“望君安好,吾弟”,知识之神说道:“你打断了我的研究,意欲何为,请速道来。”

“请原谅我,哥哥”,面对聪慧的知识之神否命躬身说道:“我恳求能得到您的帮助。我想拥有形体和意义。”

“如此,问询于我实为明智之举。我自会将你导向正途。随我来,吾弟,你我一同学习。”

“学什么呢?”

“或许我太高估了你的聪智,你的幼稚暴露无遗。于你之问,答案是:无一不学。这个世界自初创之后依旧崭新,每时每刻都有无穷奇妙事物冒出。我渴求去体验,去汲取,去了解。步步启新程。你若从我一道,便可亲眼见到。”

否命便追随这位兄长。起初,诸事犹新,学无止境。这两位神明共同探索宇宙万物,否命协助兄长发现新的事物,领略新的体验。千万载光阴飞逝,两兄弟的足迹遍及各处,寻觅着、探究着、求索着。然而终有一日,否命对探索感到乏味,于是他说:“请原谅我,兄长,我得走了。”

“走?”他的兄长心不在焉地问道。“可我已经带你看遍了大千世界的神奇奥妙。我带你窥及的知识不过冰山一角。对那些你能助我去了解的诸多事物,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我承认,我很好奇。但您的处世之道并非我之所求。”

“那请君自便好了。我还有更多需探求之事,需即刻动身才行。仅祝你成年之际能怀有一颗无异于我的求知之心。”他转身遁去,很快便将追随他多时的小弟忘得干净。

失落至极的否命思索了一百年。他的长兄长姊聪明睿智而忠于本心,却无一人肯诚心相助,只是利用自己为他们效力。他们鄙夷否命年少懵懂、无形无体,只是利用否命成就自我,而对他的诉求毫不关心。另找其他神明显然同样无益,他们也仍会是如此这般。他还能去找谁呢?要是世上除了神明之外还有别人,别的人能让他向其学习、与其交流……

这短短念头如海啸般涌入了他的心中。诸神之外或已再无他人,那为何不造个出来?在此念激奋之下,否命说做便做,却见指尖空舞,物质、能量与辉光雀跃,凝聚成为实体。于此新生命成形的同时,否命也拥有了形态。他躯干修长,通体碧绿,一头赤发好似烈火,背生双翼,满布叶羽。不过,全心投入的他却对自己的变化鲜有察觉。异于诸神的是,他的造物并非经过反复试验,也不会因不够满意而弃之一旁。他造物全凭本能指引,形状轮廓也尽由兴起。尽管花费了数百年之久,但最终否命还是找到了令自己心满意足的造物。最后,他将自己的一丝神力注入其造物注入,首位子神便这样诞生了。否命也因而成为生命之神。

子神开口向否命问安,“您好,父亲”。是的,否命算得上是史上第一位父亲亦是最伟大的父亲,因他的造物引领了人性的出现。否命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的存在竟然有了如此重大的意义。

起初,子神总是伴随父亲左右,如同否命当年那样追问着生命及其意义。否命知道,尽管自己新有了自己的意义,但他自知宇宙中尚存有许多不明之事,换句话说,他所了解的并不比他的子嗣多。所以否命并未直接作答,而是提议共同游历,探寻世界,体验一切新奇事物。这对父子曾到访一处僻远之地,子神忽而突发奇想,他织造出自己的第一件作品:这是一株长有五彩柔瓣的精美植物,散发着否命从未嗅过的香气。转眼间,遍地斑斓,满天芬芳,好似万千春晖午后齐放。这位子神即成了第一位花神。否命为此欢欣不已。

对否命而言,子神的意义不仅是子嗣: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子神就等同于一个标志,否命可以此宣告诸神,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没错,这孩子正是其意义之所在。正在否命点燃第一缕生命火花之际,仿佛全宇宙都在为此番荣耀喝彩。

不久,强大的诸神也感知到了子神的降生。诸神们无不为生命的出现而欢欣鼓舞,纷纷请求否命造出各类新的生灵。在嗔怒明神看来,众生即是可为其征战无休的勇士。净火明神则认为,众生即是对其顶礼膜拜、广传其荣耀的信徒。于清风明神眼中,生命的出现即意味着有更多可供探究与研习的新奇之物。对于大罗明神来说,可以将生命加入其精心织就的万物之网,未来还有望分享得到创生之力。当然,自然还少不了夜幕明神,生命的出现即意味着有更多的心灵可供其利用虚空加以腐化。

但凡得空,否命便会带着他的孩子回到这处花园般的密境游玩。每次到访都会给这位子神带来新的灵感与热情。密境内到处是花丛、灌木和藤蔓,随着子神不断获得新的体验而不停变换颜色。某日,一束奇异的绯红花朵忽而映入了否命眼帘。于是,他向他的子神问询起其灵感的源头究竟为何。

“源自我对遥远异乡的游历”,子神答道。“我称其为‘玫瑰’”。

否命皱紧眉头,说道:“我竟不知你曾到过如此偏远之地。且未在我的监护下出游。”

“我认为你不会介意。也许我还会再访。那里尚有众多未知之物待我探索。”

子神离去许久之后,否命仍独坐在密境之中,凝视着玫瑰,耳边回荡着子神的话语,久久不绝。否命固然晓得子神的学识是在不断增长,可这般的博学和迅速却是他始料未及。或许子神的阅历已胜过了自己的成长。仅此一念之思顿时于否命心中激起了万顷波澜。直到夜幕降临,陷入沉思的生命之神依旧难以自拔。一道源自其内心的莫名之声在向他低声,复咏着恶毒的词句。“很快,你的子嗣就会不再需要你。他将自行其是,你将孑然一身。”

“真是荒谬”,否命喃喃地说,“我的子嗣竟会抛弃我……”但此话却就此植入神明心间,挥之不去。“哪怕真的如此,我再造一个便是”,他用无比坚定的口吻自言自语地反驳道。

“你是可以”,那个声音又洋洋得意地说。“可他毕竟是你的长子。就这么把你给忘了,这好吗?对自己的生父如此薄情寡恩,这合适吗?若换做是我,我定会为这等不敬行径感到痛楚和愤怒!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让你多么心痛吗?那他又为何漠不关心呢?”

“闭嘴!”,否命厉声呵斥道。尽管那声音暂时不再作祟,但他明白有朝一日它还会卷土重来。故而,否命竭力要将这些谗言统统忘掉。然而,他未曾留心的是,环身的花簇却在悄然发生着异变:被其碰触过的花瓣皆枯萎暗淡。

于之后的某天,子神来问否命:“父亲,我可否问个问题?”

“当然可以,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否命回想往昔的种种,忆起自己为寻求这个答案历经漫长岁月,跋涉万水千山。倘若其子嗣也像他当年那般踏上旅程,那便意味着一去即是千年……心思于此,否命不寒而栗。“你的意义?为何有此一问,你的价值即是身为子嗣,与我相伴。除此之外,难道还会有其他意义吗?”听罢,子神点头离开了,而否命却知道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足。

“你看吧?”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轻蔑地笑着。

“闭嘴!”他回应道。可这于事无补。

接下来子神又曾两度发问,“我存在的意义究竟为何?”否命两次都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你的意义即是身为子嗣,与我相伴。除此之外,难道可还会有其他意义?”子神每每离去都愈加不快,随之而来的又是那个声音肆无忌惮的嘲笑。否命压制这声音的努力很快就成为徒劳。他开始渐渐习以为常,虽然他时常告诫自己,对这等妄语切勿听之信之,但内心多少会将其当真。

而诸神也察觉到了所属众生的异变:曾经活力充盈的生命日趋衰老。从前可不饮不食的他们如今却要依靠养料为生。有的个体甚至因年龄增长而衰弱,仿佛生命的织锦因疏于照料而日渐磨损和松弛。但否命对诸神的问询一概不予理睬。

子神离开的次数有增无减,每次在外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归来后也拒绝回答父亲对他去往何处、所做何事的问询。每次重聚,否命都发现子神较上次又有所长进。他心知,无须太多时日,子神的技艺和想像——即便只是在一个方面——也将超过他自己。而这却用了比自己少得多的时间!

父子之间的怨念逐渐增加。子神的不敬令否命心生怒火,而子神则深感受制于父神的愈加苛责,否命内心的低语也在不断挑拨。否命已全然不顾诸神的请求。他独自坐在密境中,凝视着广袤的花田,内心变得愈发凝重而阴暗。子神此刻依然在外游历,不顾父亲的意愿,而因他的离去,这处曾经温馨惬意的家园变得冰冷孤寂。但这里仍有他的子嗣的气息,所以否命依然留在这里。

“我不能只为自己着想”,否命自语道。“毕竟,我一心所做乃是为他好。”

“为何不为自己着想?”那声音低语道,沙哑的话音再次嘶嘶作响。“你难道不该受人关心吗?毕竟,你是父,他是子。你既能创造他,就能支配他。”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你也可以毁了他”。

否命目瞪口呆地说:“不。我绝不能……”

“若一个生命脱离了控制,那会变成什么?”那声音问道。“会变成作乱之物,就跟你大哥制造的混乱一样糟。如果任凭它流毒于世,不加以制止,随着它的自我不断膨胀,万物终将尽毁。你的子嗣亦是如此。他只顾满足一己私欲,而对你却不管不顾。在一番苦学博览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你。然而你才是生命之神!而不是这个愚弄你的寡恩之子!他只是假装拥有自己并不具备的那份力量!这力量是你的!使用它!”

“你要是再不闭嘴”,否命咆哮道,“我就……我就……”,当他发现与之争吵的对象根本不存在时,满腔愤怒瞬时间无处倾泻。眼前无人与之对峙,无人与之相搏,既非那个讥讽他的声音,也非如此迅速地超过了他的子嗣。于此处,可供他释放怒火的唯有四周的无垠花海。

一块石头,一潭虚无,自否命心头涌出。他对这块石头就像对自己的子嗣,喂它,养它。尽管它冷酷而坚硬,可是否命还是任由它做大,直至它开始填满他的内心。随着这虚无在否命体内膨胀,它在在否命神力中找到了出口。

花卉受这黑暗之力的影响而凋谢殆尽。曾是生机盎然的田野沦为徒有空壳的废土。残瓣零落,茎杆伏地,根脉成灰。否命对此不理不睬。他感受不到自己踏在枯槁的玫瑰上,也没有发觉自己被上面新生的棘刺所伤。他只有一个心愿:找到子神,带他回家。

几百年间,他不断地寻找。如今的否命戾气缠身,让人避之不及,诸神都未伸出援手,但他却对此毫无觉察。后来,他终于自一处僻远之地寻到了子神。“走”,否命此时的怒意足以震颤山峦。“我们回家。”

子神颤抖着,却动也不动,说道:“不,我不回去。我有话跟你说。”

否命的心又凉了一截。“你想说什么,我的子嗣?”

“我要走了,父亲。不再回来了。”

儿子还是说出了他父亲最怕听到的话语,否命顿时方寸大乱。“不!”他大喊道:“你不能走!”

子神看着绝望的父亲,几乎要因心软而屈从。但他很快把心一横,接着说:“你知道吗,父亲?你总待我像是你的孩子,永远做你的孩子。但我不能这样。你给了我太多,我不能满足于此。这样对我们都好。我要去寻找自己的意义了,而你大可造出其他子嗣。如此收尾并非最坏的结局!过不了多久,你也不会再想我了。”

然而,盛怒之下,否命听不进去子神的这番话。“此事可由不得你。”

“父亲,这关乎的并不是你。这关乎的是我自己,便应由我来做主。”子神转身告别:“别了。”

“不!”否命尖叫:“你永远不能离我而去!永远!”狂愤不已的否命把子神吓得动也不动,一言不发。“你要走,我就杀了你!”话音方落,否命指尖涌现一股黑暗之力,将子神紧紧缠住。子神惨叫着求情,可否命充耳不闻。子神为邪力所蚀,身体逐渐枯萎崩坏,直至化作一缕烟尘,随灵界之风飘散。这是第一次,一位神明亡故。

瞬时间,邪力退散,否命惊恐地望向子神一度所在之处。“我都做了些什么?”他低语道。

“你都做了什么?”那声音再起。否命四下环顾,不知为何,话音较之从前愈加清晰响亮。“你所做的正是你当做的,你赋予了我生命!”随即,一副可怖的容貌在否命面前凭空乍现,面孔狰狞,体态盘卷,满口獠牙之间唾液垂淌直下,刀锋般的毛发高耸朝天。一对挂生皮翼的劲翅来回扇动,浑身上下透着阴邪气息。

“你是何人?你让我做了什么?”

“不是我让你做了什么”,那魔物吱吱作笑。“从始至终,都是你的欲望与心念在作祟。我不过是小助了一把。你即已亲手杀了自己的子嗣,你创造了一种新的力量——这种用以毁灭一切你所珍视的力量——便是死亡。而最令人愉快的,是我,将与你如影随形,否命。”

“一派胡言!”

“我句句属实,哪怕是昔日低语亦不是谎言,未来也不会作假。今日得见,幸之甚矣!期待成为你的挚友,共赴前程。”

“我会倾尽所能与你为敌,”否命高喊道。“我永远不会接纳你。”

“你尽可全力与我作对,”魔物抛出轻蔑的笑声,回应道。“至于你是否接纳我,你说的可不算数。”说罢,魔物双目下移,否命也随之看去。此刻他才发现这魔物的可怖之处。只见自己的尾端连接着另一副身躯,宛若横生出的臂膀,挣脱不得。而这具身躯正是属于这魔物。“我告诉过你。你我始终是一体。而现在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此后,否命仍致力于创生之业,却始终被死亡的暗影所扰。每当他的思绪变得黑暗,或他的动机变得自私,另一半的他就会占了上风,狂欢地撕裂自己苦心打造的一切。最终,他又会夺回控制权,创造更多的生命弥补已经逝去的。但他的另一面总是还会再度出现。

于是,至今仍在轮回的生与死的由此周而复始。

道三暂停了讲述。听得目瞪口呆的阿凉意犹未尽,仰着脸凝视着高僧,足足过了一分钟才意识到故事完结。健次郎也似陶醉其中。“有时。”高僧说道:“父母必须更有远见。若否命能做到这一点,或许我们凡人就无需面对死亡所带来的的恐惧和悲恸。然而,但他的自私让他只为自己着想,忘记了他的决定所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他没有考虑怎样对子神是最好的,于是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痛。或许其中道理不易参透,甚至更难以接受,但终归必须接受。”道三伸手揉抚着小狼的皮毛,问道:“你懂了吗,阿凉?”

男孩沉寂良久,眼光落在自己怀中那只好动的狼崽。然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想我懂了,道三大师。”当他抬起脸来,另一颗泪珠于面庞上缓缓滑落;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将泪拭去。他爬起身,说道:“我还记得是在哪里发现的健次郎,也许它的妈妈已经回来了。”

道三颔首说道:“也许。”

“道三大师?”

“嗯?”

“我父母离开家园之后都经历了什么?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又舍弃了什么呢?”

“这我并不知晓。你为何不自己去问?”

男孩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我会去问的!多谢您,道三大师!”

阿凉撒腿飞奔,转眼消失于茫茫树海之中。道三起身,拂去了袍子上的草芥。他仍有许多事情要做,该做那些攸关生命的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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